2021/02/08

蒙古国,是你的祖国,也是我的祖国

 一个汉化的杜尔伯特人  / 达希东日布

  时间过得真快,一转眼,在乌兰巴托已经度过了两个月的时光。刚下飞机时的激动已经渐渐平静下来,沉淀在心底的,是对这个国家和民族充满好奇的理性探索和感性了解。我来这里的目的相当明确,那就是-----学习。 首先要学习蒙古语。从小在呼和浩特长大,上汉语学校,交汉族朋友,读汉语书籍,看汉语电视。虽然父母和亲戚之间都用蒙古语交谈,但我只能听懂一些日常用语罢了。 甚至,自己这看似强烈的民族意识,也是在渐渐长大以后被历史记载所激发和培养出来的。这得感谢我们的先人,感谢这个民族的缔造者----圣祖成吉思汗。是他们,用自己的人生甚至生命绘制出了那起伏跌宕,波澜壮阔的蒙古史,并将这笔巨大的遗产留给了我,也留给了你,留给了他和她,留给了所有蒙古人。

  记得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星期天按惯例跟着家长去公园玩耍。路过博物馆和电影宫时,突然看到乡下来的牧民老翁穿着蒙古袍走在街上。孩子的好奇,让我大声喊起来:“爸,你看,蒙古人!”  父亲看了看我手指的方向,好像并没有兴奋,而是沉默片刻之后,淡淡地反问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  父亲的汉语书写能力虽然很好,但是口语总是发不准四声。我突然意识到,父亲也是蒙古人,只是不穿蒙古袍而已。 我自己呢?哦,我想起来了,每次在学校填一些表格的时候,民族那一栏要写上“蒙古”两个字,仅此而已。 父亲没接着说别的,而是领我坐上了公共汽车,我满脑子都是公园里的动物,尤其是那只新来的大老虎。也许父亲觉得我还太小,也许他在等着我慢慢长大,也许……。

  说来奇怪,小时候的很多事情都忘记了,但是我却依然记着父亲的反问,依然记着那个从博物馆前面走过的老牧民。回想起来,自己曾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,慢慢长大以后,先人们才一个一个地打开历史的储藏柜,并告诉你,这是我们的家产,现在,它都属于你。比起那些历史平淡的民族,我们是多么幸运,这笔遗产是多么珍贵。它会带给你强烈的自豪感,让你觉得自己与众不同,甚至让你隐约觉得,你是天神腾格里的选民,带着某种使命降生在这个世界。它让你在逆境中懂得忍耐,它让你在机遇降临时懂得奋进,它让你在风雨中精心呵护这份遗产,并把它传给后代。这份遗产的名字就是-----蒙古。

  Mongol,对你来说,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神奇的词,连发音听起来都那么美妙。 我终于长大了,终于来到了乌兰巴托,来领取并共享这份遗产,带着谦逊和诚意。我给自己做出一个刻薄的决定,在乌兰巴托这几年里,我尽量不接触汉人和内蒙古人,把自己完全浸泡在蒙古这个国度里。我是来学习的,要抛开所有的先入为主的观念,一切从头学起,学习他们的语言,学习他们的歌曲,学习他们走路的样子,学习他们喝酒的习惯,学习他们思考与判断的方式,学习他们的价值观。

  当时,蒙古人对中国人和内蒙古人不太好,因此,他们都很难真正融入蒙古人中间。但是,我很快发现了一个例外,他是蒙古国立师范大学的留学生,每天都和蒙古人混在一起,互相打闹拥抱。而这个人,却是个不太会说蒙古语的南京人。这一例外景观,又勾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,于是,我开始接触这个南京人,准备探索其中的答案。这个名叫杜世伟的男孩,长相完全和南方人一样,只是个头挺高。精瘦而白皙,秀气得有点像女孩。

  终于,我成功地约他出来喝酒了,只是他提了个古怪的条件,不去酒馆,要到外边喝,我无奈接受,因为我太想了解他了。我们俩来到土拉河边,河水清澈见底,让人想起腾格尔的一句歌词:“ugaasan tongalag mo'ron”。 从背包里拿出啤酒,俩人开喝,他平静地脱口而出:“土拉河畔,博尔汗下,少年铁木真崛起的地方,七百多年后,我们俩坐在这里喝啤酒”。 我一时无语,胸中泛起一阵静静的激动。过了一会儿,他开始对我解释他的名字,说他的祖先在清朝初年随军迁到南方,后来慢慢与当地人通婚,但他祖先的原籍是杜尔伯特,因此他姓杜。我心里暗笑,随口问道:“那世伟呢?你的全名不是杜世伟吗?”  也许他没有听出来我隐含的那一点点嘲笑,或者是他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态度,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,我父亲给我起名时用了“室韦”的谐音。他的回答让我惊愕,历史,简直太神奇了,它居然拥有如此巨大的魔力。“蒙兀室韦”,起源于1300年前的蒙古先民,其子孙名曰杜世伟,于1992年初夏,坐在吐拉河畔与朋友喝啤酒。

  我慢慢转入正题,开始询问:“有些蒙古人很歧视中国来的蒙古人,甚至把这些人称为Hujaa。你为什么能和这些蒙古人相处得这么好?”  他告诉我,他不会轻易被别人的态度所左右,而是尽量设法改变别人的态度。他还说,有些内蒙古人太脆弱太娇气了,受到一点点冷遇就马上转向,忿忿不平地高谈阔论 “我们中国怎么怎么样的”。 他给我讲了来蒙古之前的经历,在他的大学时代,几乎每个暑假都要去内蒙古旅游,无论在东部还是在西部,都曾因为他的南方人长相而遭到过冷遇,都曾因为他不会说蒙语而遭到过歧视,但他从未动摇过。最后,他微笑着说: “那些歧视过我的人,现在也在遭受同样的歧视,我只是希望他们足够坚强,别那么娇气,别那么首鼠两端摇摆不定。”  他的语气淡定且轻松,却让我再一次体验到----蒙古人的倔强。

  两年之后,我离开了乌兰巴托,告别了蒙古国,杜世伟到车站送行。那时,他已经和蒙古女孩结婚,并生了一个男孩。他说话还是那么平静淡泊,却也总是语出惊人:“我拿着中国护照,我还不能说这是我的国家,但我可以说这是我儿子的国家。欢迎你再来我儿子的国家作客。” 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便转移话题:“你今后有什么打算?”  他的回答再一次让我无语:“我打算把自己的后半生放在这里。”

  其实,当时我心里想:“虽然你手里没有蒙古国的护照,但这里就是你的祖国。虽然我今天要离开这里,但这里永远是我的祖国。”  然而,我并没有说出口,因为,我想把自己的倔强,暂时隐藏在心里。所谓倔强,还有一个说法,叫做执著。


1992年的乌兰巴托 1992年的我(右一)


没有评论:

发表评论